沈鹤贤

天堂客满,地狱打烊,我跟你走。

“佼佼佳人,江东之畔,风之萧萧,雨之寥寥,花之燎燎,云之牵牵”


我最爱在家门口那条小溪旁玩耍,清澈的溪水中,鱼苗蹭着你的指缝游过,冰冰凉的。饮下还带着清甜,溪畔的桂花树,染着淡黄,母亲和外婆轻轻抖动着树枝,花瓣轻飘飘的落进她们手中的簸罗里,用糖腌渍,可以将初秋的甜蜜气息留存许久

这是我对于江南老家仅剩的些许记忆,门前的溪水,年久的桂花树,以及甜蜜的桂花蜜

小时候对于父亲的记忆不是很多,尤其是在江南的时候,家里只有母亲与外婆,父亲每年只有一两次我能见到他,而且也只有父亲会唤我的正名“萧辞”母亲与外婆都叫我乳名,辞儿

六岁的时候,父亲将我和母亲接去了北平,外婆说自己年事已高,想留在家乡。我看着外婆站在老宅门前,看着我们三人离开,那时正值梅雨,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外婆肩头,看起来孤单落寞


母亲是江南水乡的一位大家闺秀,父亲曾去江南教学,与母亲一见钟情,这才有了我

从小在家中母亲与外婆对我极为宠溺,可到了北平,母亲有些时候争不过父亲,我好像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

每天被丢到学校,听着那些带着厚厚镜片的老教授磨磨唧唧的说着些大道理,几次逃课翻墙被学校老师抓到直接交给了父亲

…自然是好不了


我揉着屁股委屈的蹲在家门口,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吓了我一跳,我抬头,看到了邻居家的那位叔叔。那位叔叔有些胖,总是笑眯眯的,每次挨打都是叔叔抱着我哄,还在我的手心放一颗糖

父亲好像和叔叔关系很好,每次叔叔把我抱回家,父亲总是摇着头叹口气,对他说不能这样惯着我,叔叔却笑着,岔开话题,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叔叔


一日清晨,我被楼下的巨响惊醒,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跑到楼梯口,看着门被撞开,一群穿着黑白色衣服的警察闯进了我家,吓得母亲发出一声惊呼,父亲赶忙挡在母亲身前,厉声问到他们闯进我家目的何在

领头的警察胖的都快穿不上衣服,肥胖而油腻的面容,像极了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中的猪八戒

我跑下楼梯,被母亲一把抱住,父亲将我们护在身后

“萧教授,您的好友做了什么,您不会不知道吧”

“那与我无关,这不是你们突然闯进我家吓到我妻儿的原因”

那警察探出头看了我们一眼,笑的令人由心底的恶心。

“您真不知道?”

“不知道”

我正要开口问什么,被母亲一把捂住嘴,我抬头看她,只见母亲眉头紧蹙,摇了摇头。

“妈妈,为什么…爸爸要说和我们无关…那个叔叔不是…和我们关系很好吗,你们不是总是说做人要诚实,不可以撒谎骗人的吗”

母亲蹲下来,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,父亲也走过来,大手覆在我的头顶,第一次叫了我的乳名

“辞儿,不是你说了真话,所有人都会相信,亦或是原谅你”


时间迈着小碎步,捻着她的碎花裙边,走过了一年又一年


我刚停下自行车,就看到我家房门大开。我愣了一下赶忙往家跑。这一次…他们的目的是我父亲

“萧教授,跟我们走吧?”

还是那个警察,手中拿着一只信封,在我们眼前晃晃,母亲被他们狠狠推开摔倒在地,我一把抓住推我母亲那个警察的领子,一拳揍在他脸上

“小子你有病啊!”

“你才有病吧!抓我爸推我妈!”

“萧辞!给我回去!”

被控制着双臂的父亲一声厉喝,换做平时我应该乖乖退下,今天,可不是退下的时候。

握拳砸在他们脸上,自己也占不到便宜,几个成年人抓着我的双臂,我动弹不得


从角落里滴落的液体带着腥臭,也不知道是水还是血,牢中黑暗见不得光,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在这里待的第几日。依旧是那个肥胖的警察,拿着一纸细数我父亲罪责的举报信,要我在上面签字画押,给父亲定罪

我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脸上,双臂被吊在身后的墙上,我挑着唇角看着他

“你在做梦吗”

他们的拳脚,鞭棍打在我身上的时候已经麻木,鲜血混着汗水,顺着脸颊流进我的嘴里,咸腥苦涩

好像又来了什么人,我已经看不清了。可是突然充斥进鼻腔的大烟和女人胭脂味让我猜到了,又是那个胖子,他好像还拿着那张举报信,无不无聊?

我点了点头,让他凑过来,他愣了一下将耳朵凑了过来

“我跟你讲…”

我视线模糊一片,但还是张口咬掉了他的耳朵,软骨在牙齿下碎裂,撕裂皮肉的声音在安静地牢中听的清晰

随即便是一声哀嚎,我将口中的东西厌恶的吐在地上,又在衣服上染了新的血迹,而且不是我的

“给我打!”

比前几天重了不止一倍的殴打,可在我看来,真是值了。我低着头,吐掉嘴里咸腥的血,仰起头看着他们。眼前被染成鲜红一片,从喉咙深处所发出嘶哑的声音,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

“今日之仇,必报”


又不知道过了几天,我终于见到父亲了,父亲站在我面前,看到我的模样,却跪倒在地。双手捧着我的脸颊。父亲写得一手好字,下笔如有神,字体大气,可如今他捧着我脸颊的双手在颤抖,止不住的颤抖

镜片下,父亲的眼睛弯着,他的拇指温柔的摩挲着我的脸颊

“辞儿,保护好你的母亲,好吗”

我没来得及说话,父亲被人突然扯起,是两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,他们抓着父亲的领口,指着我

“你认识?”

父亲垂眸瞥了我一眼,转过身去,声音中是冷漠与不在乎

“不认识,我是一名老师,看到学生这样,只是同情而已”


我带着地牢的霉味,浑身的血腥味,被母亲带回了家。我才知道,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

被释放后三个月的记忆我是模糊不清的。可后来听母亲讲到,我那三个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

充满戾气,见人就打,看人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人气,像一个疯子,妒世的疯子

我那时,只有这浓重的恨意,想要杀掉这所有人


直到一天夜里,我从梦中惊醒,嗓子干哑的说不出话,出了房门寻水喝,从父亲离开后,我们搬离了那个家,一是怕他们再次找来,二是…触景生情

我出门却发现母亲的卧室门开着,灯还亮着。我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,母亲赶忙将怀中的东西藏起来,站起来问我怎么了,我没说话,只是走过去,将藏在枕头下的东西拿出来

…那是父亲的照片,应该是母亲与父亲唯一的一张合照,母亲的泪又没忍住流了下来。我很少见她流泪,虽然是江南女子,可母亲有些超乎寻常的坚强


“萧辞,别做个废物”


也是从那天起,我才真正从噩梦中醒来,带着我的恨意,继续活下去。

父亲其实从小就是将我护在身后…告诉着我这世界的真实,一切谎言由他承担,他想让我避开这一切,避开这世界的肮脏,享受阳光

我放弃了去燕京大学就读的邀请,选择了军校

被教官重重摔进泥水中的时候,我的眼前再次模糊了,身上的剧痛占据了所有感官,我居然看到了父亲。我挣扎着,从泥水坑中站起来,握拳在身前,大声吼着再来。

我将母亲送回了烟雨江南,又值梅雨季,外婆看起来苍老了许多。我临走前,外婆给了我两罐桂花,她说一个是甜的一个是咸的,我有些奇怪,为什么会有咸的?外婆笑着说,以后我会知道的。我上了火车,发现包里还有一只怀表,和一张纸条,是母亲给我的。那是父亲的怀表


我上了战场,我也终于见识到了,这世间的肮脏污秽


沾满了鲜血的手,都带着死亡的味道,第一天上战场的当晚,我反胃的吃不下饭,我见到了尸横遍野,刚刚还在你身旁说笑的人,下一秒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。战友与我一样,那天的宿舍里沉寂的让人害怕,不知道是谁的啜泣声,点燃了整个寝室

那是父亲离开后我第一次哭,我的悲伤无助,我的思念,在一瞬间决堤宣泄

后来,我习惯了就着战场上的血腥味入睡,进食。白馒头上被我抹上了珍藏许久的桂花蜜,可是我发现我有些受不了桂花蜜的甜腻了

我想起了那瓶咸味的桂花,咸香中带着浓郁的桂花香,我吃了很多,就着桂花与眼泪


我终究回到了北平,那时已经是战火连天,血流成河

如今我是将军,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学生。雪落在肩头搭着的大麾上,面前附和着我对我点头哈腰的人,是那么熟悉。他居然还活着,还真是,祸害遗千年

“将军!您还有什么吩咐!”

我挑了眉梢看他,用枪挑起他的下巴

“局长,你看看我,眼不眼熟”

警察抬起头看着我,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愕与恐惧我全部收在眼底

“我说过,那日之仇,我必报”

枪口抵在他没有耳朵的脑侧,按下了扳机

“我不需要随时能叛变将我卖的干净的狗,比如他”


又是一场恶战

我手中的枪没了子弹,抬手将枪托狠狠地砸在敌人头顶。甩开了身上碍事的风衣大麾,拾起了战友留下的刀,父亲的心愿,便是国家和平,生活安稳

身边轰然爆炸的汽车,火舌燎过我的衣衫,将我的鲜血,彻底烧至沸腾


刀刃砍在我的手臂上,竟与当年的伤疤重叠,我没了痛觉,没了听觉,只是张着嘴怒吼着,将刀刺进敌人的胸膛

粘稠的血溅了我满身满脸,一声响雷,满天乌云压顶,瞬间倾盆而下的大雨,骤然模糊了我的视线


滚烫的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。我一瞬间没了力气,直直跪倒,又摔倒在地

我看到了烟雨江南门前的小溪,鱼苗长大了,桂花又开了,外婆在摇晃着桂花枝,母亲抱着她的琵琶,弹唱着那首江南小调


“小小无锡城呀,盘古到如今,东南西北四城门呀,一到子民国初年份呀”


时间提着她的碎花裙站在我的身边,忽然是母亲的模样,又忽然是父母都站在我的面前

我艰难的伸出手,想要抓住他们,可是大雨将他们的影子全部冲垮了

我的手落到了地上,我没有力气再抬起手,任由着大雨冲刷着我沸腾的鲜血,它开始变得冰冷,变得缓慢。带着曾经的记忆碎片,不断的在眼前闪过

母亲和外婆还好吧,抱歉,辞儿不孝顺,无法为你们养老送终了。

我的怀表从胸前口袋中跌落,我伸出手,努力去够。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,身上伤口在泥泞地面上剐蹭着,我已经感觉不到疼。

时间替我捡起那块怀表,放在我的心脏上。她扶起我残破的身体,柔软的小手抚上我的脸颊

她对我说,回家吧


母亲和外婆坐在家门前,外婆在为我缝制新衣服,母亲抱着琵琶,只有清脆琵琶声,没了母亲哼唱的悠悠小曲儿。

北平战火连天,可我们还是赢了这场血战。


如今再回首,已是岁月悠悠,不如从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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